我读张燕小说集《烟火》,很突出的印象,其中那个同名中篇小说里的罗燕妮,其实就是她的自我、她的假托、她的复写(拷贝)或克隆、她的点化和装饰、她的理想化……
知晓张燕,我们会明瞭“生活原本如此”;而亲近她所创作的罗燕妮,我们便会进一步悟到“生活应当如此”。后者是浪漫的,是一种诗意栖居。张燕的职场无诗意可言,于是,她所寄望的罗燕妮则必须有诗情画意的一面,其逻辑起点不外乎张燕自已埋得很深、掩蔽得很精妙的精神向往、处世态度和审美情愫。朝向文学创作新天地,又一位有志者上路了,出发了!这很让我回味上世纪五十年代美国知名作家杰克·凯鲁亚克《在路上》所说,“我总是惊讶地发现,我不假思索地上路,因为出发的感觉太好了。世界突然充满了可能性。”
“生活原本如此”的张燕有几份“高清”,但谈不上“高冷”。她记得住或说得出那么多可吃可喝的(焦圈、茴香馅包子、萝卜絲酥饼、豆瓣苋菜、Haut--Brion红颜容酒、Kobe“黄油刀”牛排套餐、武汉辣鸭脖、酸汤水饺、法式焗蜗牛、嫩白菜心配清汤狮子头、“毛细的手工面配上高汤白萝卜和牛肉片,再加一勺子辣油”等等)、可穿可饰的(“黑色一步直身裙搭配白色衬衫或ㄒ恤、羊皮船鞋”“米白色风衣裙”“绒线围巾”“V领桃红色羊绒衫”“长到脚踝的花色连衣裙”“藏青色毛料西服”“黑色猎装皮风衣”等等),以及灵境胡同、南小街、太平桥、磁器口豆汁店、马克西姆、酸辣粉小店、西单商场三楼、复兴商业城、罗马花园、江苏饭店、杰斯汀法餐厅、掠雁湖等等地点和方位……,全都是滿滿的人间温暖和尘世甜蜜。初识她笔下的罗燕妮,似乎也不过如此。上一次馆子,或逛一次街,或按摩一通头部和肩颈……,就能把自己的情绪甚至情感都妥妥搞定的人,再精致的衣着,也只是合身而已,沉浸在世俗凡间,谁那么容易超群拔萃、超凡脱俗呢?所以,罗燕妮,本该极有资格“高冷”的,依其“剑眉杏目,妩媚间难掩一缕英气”的冷美人坯子和天生丽质,以及高知家庭背景、出众才干能力等,但依然只是以其略有些个性的方式“回归”张燕,“回归”作为现实主义范畴的“生活原本如此”。张燕不事声张地让罗氏小姐成功承载、负荷、诠释着一种时代精神——我们共同所处的这个时代具有特质属性的务实倾向。然而,这决不是张燕的全部追求,更不是罗燕妮的全部内涵。小说的风骨和意境,全仗着罗燕妮的随后升华而得以别开生面。
张燕与罗燕妮,年龄相仿,心气儿相近,干着差不多相同的活,整天在机关码字,为领导写讲话稿,或生产各类调研报告,同事间的业绩较劲莫过于比谁的“初稿成稿率”高之类。偶尔听她提及工作,有点成就感的也就是其执笔撰写的某篇文稿被某某领导首肯或夸奖了。然而,其中到底有多少意趣、多少创造力呢?尽管她借以褒奖罗燕妮如何“文武双全动静相宜”,提笔撰文“从格局战略、铿锵务实的落笔、字里行间怎么看都不像是女性执笔”,文辞“流畅雅丽”,“更少不了独创的观点见解”,是“单位里的一支笔”云云,释放了一定程度的敝帚自珍、自我认同的心理诉求,然而,她毕竟最终还是托罗燕妮之口,坦承“自己最擅长的不是机关公文,是戏剧文学创作”。于是,只见她大踏步地从固有的机械、刻板和近乎八股的程式化套路中走了出来,而且初涉文学创作,便惊异地灵光乍现,“速成”其首部小说集(据说,其中那篇两万多字的《小野》,落笔两天半便一气呵成),是着实令人刮目相看的。在此,她与罗燕妮的心愿有所“合成”,她替罗燕妮作了一回主、圆了一回梦,她挥洒着罗燕妮的禀赋与才华……然而,这也依然不是张燕对于虚拟人物罗燕妮的全部心思,更不是罗燕妮精神风采的根本支撑。罗燕妮的“生活应当如此”,还将走得更彻底、更圆滿!
很难想像,主业之于机关公文,业余之于文学创作,这两套几乎完全迥异的语言体系、思维体系,尚能如此“水火相容”集于张燕一身!对于女主命运起伏及其与周遭环境诸多关联的细密把握,虽未及东野圭吾《解忧杂货店》那般巅峰水准,但也足以显现了作者驾驭文学创作的难得天分。叙事很利落,用语很精到,情节展开孰轻孰重很靠谱,这些基本功都是过硬的;尤其是人物刻划,几分从容,几分别致,颇见老到而不稚弱,着墨虽有多有少,但一概栩栩如生、感觉真切;更有甚者,初撰小说,便是高起点、高难度,竟以完美塑像为已任,其拓荒之勇气,实在珍稀。可不嘛?在琳琅满目的艺术画廊里,我们何曾见过罗燕妮这样的人物形象?所有在旁人看来是“天大的事儿”,一到她那里,均被神奇地转化为“多大的事儿”。她不仅多才多艺(会一手好公文、会戏剧文学创作(已“委托”张燕展现出来),会弹钢琴曲……,还多善多美,总是示好于他人,决不亏欠于他人。她几乎像史书记载的先贤先圣们那样,在“心”上下功夫,在自我约束上下功夫,在决绝任性上下功夫。由此,张燕终于非常坚决地将罗燕妮与一般人、一般女性形象真正拉开了距离。恰如乔布斯只想让用户从他的苹果产品中感受到“友好”二字那样,罗燕妮似乎生来就想为人们诠释什么叫“妥善”“恰当”“得体”——不限于“黄金二十年”职场期间,而注定贯彻终生……
例如,她实际上是被初恋男友孟昕捉弄甚至玩弄了,但并未出现影视作品中常见的痛不欲生或死去活来或大吵大闹或沒完没了等老套情景,而是仅以手机回复一个冰冷的句号“。”了结。她自个儿淌了一会儿眼泪,自个儿出去逛了一会儿商场,自个人喝了一碗豆汁,自个人到老莫吃了顿西餐,自个儿进王府井书店买了心仪已久的《萧红全集》……,便“觉得自己没那么衰了”,甚至似有所悟,“爱情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重要吧”;
又如,姚彩琴带着与焦大海生下的小女孩找上门来(差不多是打上门来),一般都会觉得罗燕妮闻之如遭逢晴天霹雳而不能自己,没想到她压根儿就是个不动声色、三下五除二,入情入理几句话,分别说得姚焦二人、婆婆和小叔子明远等无不心悦诚服、如释重负,将一件很容易引发严重冲突、后果不堪设想的家庭纠葛顿时化为乌有。
其实,生活中偶能做到“妥善”“恰当”“得体”的大有人在,但凡事都能深明大义,都能想得开、看得透、放得下,都能处处体谅别人、慷慨地任由他人从自已的克制、谦让、忍辱负重或举重若轻中获得舒服、安稳和各得其所的,可说几近于无。而现实之“无”,或许正是创作之“有”的全部理由和全部价值。如果仅仅止于对现实之“有”的摹写,要么审美视野受限,要么创新能力不足,只能导致作品流俗或失之蒼白。张燕没打算将罗燕妮重复写成又一个只知逆来顺受、委屈求全的苟且之辈,写成又一个司空见惯的“被侮辱被损害”的悲情人物,否则,读者就不能扬眉吐气地看到罗燕妮在仕途的不同阶段对所有相应职务的胜任以及到任前的胜算!比如,她与同事文雅莉公开竞聘办公厅副处长一职,是那么的理直气壮、当仁不让,“既然是公选,那就放马过来吧”。其实,这也叫“妥善”“恰当”“得体”,是另一种尺度和表示方式的“妥善”“恰当”“得体”。读之,真能被其滿心的阳光、充足的底气、稳操胜券的自信与果决以及最终如愿以偿的高分胜出所感染所击掌!
张燕,在朦朦胧胧中,已将自已与罗燕妮相拼接,已将自己对人的全部理解和美好假设、将自已的价值观统统“强加”(不,赋能)给了罗燕妮。严格地说,罗燕妮只存在于她心目中,存在于她的想象空间里,存在于她的理想世界与现实的落差间。任何像点模样的作品乃至伟大的作品,都不能没有理想之光的烛照,也就是说,都不能不含有一定程度的浪漫主义元素、色调或情感。在这本小说集里,我之所以尤为看重《烟火》,也正在于张燕对其他几个作品中的人物(比如《小野》中的小野、《颜色》中的韩雪等)至多只是“有点想法”而已,但对罗燕妮则高调嵌入了基于现实需求而又高于现实需求的叧类理想。不然,她为何要将书名《烟火》意译为“OTHERWORLDLY”,即“别一个世界”或“别样的世界”呢?
张燕,以一个小说创作者特有的敏锐或敏感,于日复一日的人间“烟火”中,构想着我们究竟应拥有何种模式的“别一个世界”或“别样的世界”,思考和观察人应当何以为人、女人应当何以为女人。她,竭其真诚和浪漫,造出了这样一尊超凡脱俗的“女神”、这样一个可以让所有人都对她充滿爱意(包括爱怜)、好奇和敬慕(敬畏)的完美女性形象,这是对天下人心非常庄重的一份供奉。“无中生有”的罗燕妮,活色生香的罗燕妮——你让你的母亲看着你高高兴兴地随焦大海坐着嘉陵而去,“两行眼泪滾落下来”,把头靠向坐在一旁的老伴儿,不无忧惜地问“就这么嫁了……”。你父亲开导说,“只要她开心就好,这丫头有大智慧,放心吧,她能照顾好自已。”真的,真该谢谢你让我们泫然欲泣,透过昏黄的人情世故,看到了纯粹,看到了浪漫,也看到了诗意荡漾……
张燕解读说,“好牌、差牌,不论遇到怎样的牌局,燕妮一定能打出让人滿意的结果。她身畔的每一个人,上下级、同僚、父母、公婆、爱人、孩子、亲朋好友、街坊邻居,皆因她对待生活的善意和大智慧,而结结实实地感受到幸福的滋味,每一个人与她相遇后都会变得越来越好”。很遗憾,那位她所初恋的孟昕呢?尤其是苦苦单恋于她的李高伟呢?一个从未单恋过或未被单恋过的人,肯定是枯燥、无趣的。那么,贵为“女神”的罗燕妮是否只被他人单恋而不会单恋他人呢?《中论》有云,“才敏过人,未足贵也;博辨过人,未足贵也;勇决过人,未足贵也。君子之所贵者,迁善惧其不及,改恶恐其有余”。张燕倾情之至的罗燕妮有“迁善”之“善”,无“改恶”之“恶”(过错),可为贵中之贵乎?!她好像已尊贵、高雅到从无单恋他人之可能,若此,那又如何能让单恋她的人“结结实实地感受到幸福的滋味”呢?
依从流行的分类法,《烟火》这个中篇大体应划入或算作“官场文学”、“官场小说”范畴。但是,它显然与众不同,分明有其“OTHERWORLDLY”的独特气质。
一是不拘泥于反腐或反贪格局。前些年热噪于世的“官场文学”、“官场小说”,大多以反腐或反贪为背景为主题,以致于形成思维定势,认为“官场文学”、“官场小说”就是揭露官场腐败的。对此,《烟火》不仅敢于说“不”,也善于说“不”。虽也涉笔某些消极阴暗,但点到为止,绝大部分文字都是跟着格调走、跟着秩序走、跟着审美走,还原于读者一种更多元、更立体、更丰满、更多姿多彩、更真实可信的机关生活景象。文学,当然应担负起不可推卸的批判功能,但同样重要或更为重要的是不能放弃“建设性”。这一点,《烟火》有着自已的坚执,乃至独辟蹊径的探索,因此赢得了尙无先例的独创天地和价值空间,是弥足珍贵、尤当赞赏的;
二是展现了女性写官场生活的特有“色差”(亦即“性感”差异)。以往所见写官场生活出名的,清一色都是男性。男权社会的属性,以及男人好强斗胜等天性,被毫无保留地带入小说,吸引眼球的多为官场权术,如何争权夺利,如何勾心斗角,如何跑官卖官,如何攀龙附凤,如何不惜相互践踏……。一反这种秀权争、秀肌肉、秀凌厉、秀粗犷等男性偏好,《烟火》的“烟火”(火药)味儿被大大淡化、弱化了,它甚至不在乎被人误读为“表面”“肤浅”“轻描淡写”等,径直按照自已的体验、感受、理解和思维,去写熟悉的人和事、熟悉的工作环境和人脉圈,熟悉的官场文化和升迁规则等。其总笔调是风轻云淡的,看不到你死我活的拼斗,看不到充滿凶险的暗战和构陷(陷害、陷阱)……,然而,你不觉得有任何伪饰、有任何造作。那个尽职尽责、安分守已又不失亲和、愿称自己是罗燕妮“娘家人”的余大姐,那个深谋远虑、很看好罗燕妮仕途前景的袁主任,那个从江西来调研一处挂职的小吕,那个升任司长的王秘书,那个王秘书跟随、服务过的部长……,均无太多笔墨,但分明都是官场中人,他们与女主之间弥漫着的细致入微的呵护、疼爱和暖意,在我看来,就只能出自女性创作者之手,出自内心柔软的女性视角,这就是所谓“色差”或“性感”差异。变革中的中国官场,当然不只有官官相护官商勾结沆瀣一气为非作歹的污秽乱象,甚至也不只有高压反腐肃纪正风打虎拍蝇万里猎狐的霹雳行动,本来就还有“草木蔓发、春山可望”的和煦气象和暖风拂面。何况,张燕自身于官场文化氛围里供职多年,一路走来大概顺意多于失意、受宠多于受气,从中生长的优越感也决定了她对人间美善分外接纳和偏于强化。最典型的情节,莫过于让还差五个月就挂职期满、返京后便另有高就的罗燕妮,为陪护急性心梗的丈夫而毅然递交了请调报告,提前结束挂职工作(实际是提前放弃权位),我认为这完全是一种再经典不过的女性视角,或曰张燕的诗意栖居;
三是塑造了一位尽善尽美理想化的女主形象。这是区别于一般“官场文学”“官场小说”的最大反差。我不知张燕对阳明心学有多少研究,从罗燕妮这个她所倾其所爱的理想化完美女性形象看,至少能感知她对圣贤之道的理解、体悟和接纳都具有相当的深度。王阳明的“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为化育天下开辟了一条“人人皆可成圣”之道。对此,从上文对罗燕妮的评析中已有所提及。罗燕妮无愧于浪漫气息十足的“诗意栖居”,也正在于她与一般“官场文学”、“官场小说”中的男主们不仅性别有异、性格有异,更重要的是境界不同、生命状态不同、追求的精神高度不同,其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在相当程度上已初具成圣风范。女性在以往此类作品中的配角乃至反面角色(情色勾引等)的概念化定位,在罗燕妮所折射出来的“生活应当如此”的熠熠光耀下,更显得何等萎缩、卑微和琐屑!
写至此,我特别想引用电影《至暗时刻》中丘吉尔所说的两句话作结:“当青春逝去,愿智慧业已足够”“从来不改变心意的人,永远改变不了任何事情”。由衷祝愿张燕在今后的文学创作中牢牢铭记并着力践行《烟火》里多次提及的“大智慧”。只有大智慧,方有“烟火”人间中令人着迷的“诗意栖居”!
(作者王忠明,系中国民营经济研究会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