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冬的一天,夜上海寒雨纷纷,处处莺歌燕舞,27岁的黄仁宇穿着崭新耀眼的轧别丁(一种当时流行的毛料,英语gaberdine音译。)制服,来到百乐门夜总会跳舞。舞池里的男男女女随着音乐疯狂地摆腰扭臀,黄仁宇没跳几步,年轻漂亮的舞伴直言不讳地对他说:“为什么你要用力推我?把我当成手推车吗?”
黄仁宇一下窘迫难当,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赶紧钻进去。他出生于湖南省一个军人家庭,22岁投笔从戎,多次深入一线作战,深得长官信任。日本投降,他跟随长官回到上海,闲暇之余,便到舞厅消遣。由于气宇轩昂,长身挺拔,虎背狼腰,很快成为舞厅里的红人。奈何舞技不敢恭维,经常惹怒舞伴,于是发生了开头这一幕。
正在此时,一位风姿绰约的美女走上前来,向他伸出了邀请的纤纤玉手。美女双眼又亮又大,化妆恰到好处,刚好突显她细致的颧骨,显得非常吸引人。她穿着红褐色高跟鞋,走起来非常自在,举手投足衣袖飘飘,长发宛如波浪,一切显得大方自然,光鲜亮丽。
空气一下子好像凝固了。黄仁宇受宠若惊,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略带晕眩的和佳人携手进入了舞池。当他弄错节拍时,佳人抓着他的手,表示暂停一下。稍微停顿后,她说:“来,我们再试一次。”黄仁宇全身放松后,果然合上了节拍。
佳人自称名“安”,芳龄26岁,黄仁宇对她一见倾心。
随后黄仁宇知道,安是如假包换的“白富美”。她的父亲是一位声名显赫的外交官,一家人经常环游世界,兄弟姊妹们在家中以英文及法文交谈。家住前法国租界西区,房子西式风格,每层都有浴室。
黄仁宇很快对安展开了热烈地追求。在许多天的下午及黄昏时刻,他开着崭新的军绿色吉普车,停在她家门口。佣人带他进到起居室,他就一直等,耐心地听着走道中老式座钟发出的滴答声。安很少让他只等二十分钟。
他带着安到处兜风,出入夜总会跳舞,绘声绘色地告诉她许多军旅经验。安静静听着,一言不发,等他讲完后,她说:“这些已经成为过去,战争已经结束了。”言下之意,她对这些没有丝毫兴趣。黄仁宇略感失望,甚至有些懊恼,因为除了这些,他没有其他谈资能和女神作进一步交流。
在安面前,黄仁宇感到非常自卑。即使他的虚荣心再强,都无法骗自己说,安曾经爱过他。但他要求见面时,她响应热切,有时他不去看她,她还会打电话问他是否安好。并且派人送来“行行好,看在我的面上”、“让我们来完成一出悲喜剧”等等字条。还有一次,她甚至邀请他参加家庭聚会。
有时候,她会以忧伤安抚的口吻对他说:“我好喜欢你啊”,也就是说,其中自有限度,他再努力也是徒劳,即使当时并没有竞争对手。
简而言之,安对黄仁宇颇具好感,但仅限于亲密朋友,还没到男女朋友哪一步,更别提谈婚论嫁了。用现在的话说,他应该是女神感情空窗期的一个临时填补对象,连备胎都算不上。备胎起码上了车,只要有机会,就能用得上。
有段时间,黄仁宇生怕安说出“让我们结婚吧,你最好认真一点”的话来,那样他会不知所措。因为他阮囊羞涩,新羊毛制服经过适当熨烫后,勉强让他可以在上海的上流社交圈走动。除此以外,他一无所有,甚至负担不起一间套房的房租。他的母亲、弟弟及妹妹仍然住在重庆的山间破屋中,没有自来水可用,更不要说每层都有浴室了。
他和她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有一次,她带着意味深长的微笑,说她哥哥不过是花花公子。黄仁宇以为她在暗示自己,赶紧找了一个借口:“要有钱才能当花花公子。”“不,”安嘲笑他的天真:“花花公子就是花花公子。如果要先有钱再谈玩乐,就不是花花公子了。如果花花公子没有钱,就用别人的钱。”
黄仁宇无法理解,她也从不解释。他看着她咖啡杯上的口红印,满腔疑问,不知从何问起。
她带他去看电影《简·爱》,他没看明白。《简·爱》能提供什么呢?年轻知识女性爱上已婚有钱男人,少女在教会学校为食物大打出手,男生被鼓励互舔,用金钱当奖赏。几十年过后,他依然没明白。
黄仁宇一位王姓朋友,有一天多管闲事地建议他:“朋友,千万别想和那女人结婚,否则你会后悔。”“为啥?”他虽然直言无讳,我却不会太生气,以为他不过是忌妒我有这么令人艳羡的对象。他的回答直截了当:“我告诉你吧,朋友,因为太太比丈夫聪明绝对没好处!”
黄仁宇心下黯然,他被朋友说中了。安非常有主见,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
黄仁宇明白和安不会修成正果,于是结识了年轻几岁的辛妮。辛妮和安都是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生,身体娇小结实,皮肤光滑白净。每次他去找她,不必等待,她就会尽快从楼上飞奔而下,穿着拖鞋或家居鞋,不管脸上有没有化妆。
辛妮父亲在上海有个不大不小的稳当生意,她哥哥取得英国文学的大学学位,抛弃学业在店里当助理。一家七口人挤在一起住,商量着轮流使用洗手间。黄仁宇去过辛妮家,辛家人对他很满意。
有一天,辛妮来到黄仁宇宿舍,在他床上睡了两个小时。醒来对他微笑,脸上挂着纵容的微笑,暗示他可以随心所欲。在那一瞬间,黄仁宇动心了,问:“你确定吗?”“当然,”她说:“只要你最后会娶我。”
这句话把黄仁宇吓退了。婚姻是神奇的字眼,却很有威胁性,会使许多年轻人突然变得胆小,并且立刻停止不成熟的举动。他僵在那里,就在一刹那间,所有的狂野期待全都消失。脑中闪现出当时面临的种种问题:中断的学业,窘迫的经济状况,乏味的职业,以及渺茫的前途。
想到这些,虽然床上的女孩仍然保持着淘气的表情,牙齿轻咬下唇,嘴角尽是笑意,但他的热情早已冷却。
黄仁宇告别辛妮,很快又和安联系上了。他对这个倾心的女孩讲了自己的困惑。他说,如果继续待在军队中,最后可能成为将官,或许能当军事理论家或军事史家。她静静听着,不发一语。当然也可以试着退役。没想到她说:“那你赶紧退役吧”。“如果你想退役”,“就退役吧,不要光说不练。”
黄仁宇问,我都奔三的人了,退役后去哪儿呢?干啥呢?
安说,你应该加强学习英语及西方文明。“对一个年近三十的人来说,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她带他到码头附近的一家书店。她已经订购一本《浮华世界》,要他保证从头到尾看完每个字。她还给他她以前的历史课本,从拿破仑战争开始,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夕为止。
两人就此作别。
年初春,黄仁宇跟随部队来到东北,随身带着安送给他的书。安的临别鼓励激励着他刻苦学习,最终考上了大学,脱离了军队,改变了命运。
多年以后,黄仁宇和安在纽约不期而遇,饱经沧桑的两个中年男女早已没有了往日的热情,他也完全没有当初在她身旁时那种莫名的紧张感,两人都平淡如水。
法国作家杜拉斯曾说:“爱之于我,不是肌肤之亲,不是一蔬一饭,它是一种不死的欲望,是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这话用在黄仁宇身上,可谓再恰当没有了。正是安对他的鼓励,或者说他对安的爱,让他成为一位驰名中外的历史学家。如果没有安,他很可能早已死在东北,成为人民的罪人。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多年以后,为了纪念安的恩情,黄仁宇写了一本历史小说《汴京残梦》。小说围绕《清明上河图》的创作、内容及命运,用丝丝入扣的故事情节和精湛典雅的文字风格,讲述了一名参与此图绘制的画官的故事。
北宋汴京的繁华风情盈街遍巷,徽宗时代的人物蔡京、童贯,运送花石纲、党争遗风、靖康之难……动荡中的国事、家事、人生、爱情,虚虚实实之间,作者借主人公徐承茵的视角,描绘出一幅跌宕起伏的全景式历史长卷。
作者以史家之笔做小说,述事熨帖细腻,记人活泼如生,叙情悱恻缠绵,展示了宋代的文化繁荣与政治衰败,人称“小说版《清明上河图》”。
《汴京残梦》“楔子”称:“小说者fiction(虚构)也,fiction者寓言也。”小说中,徐承茵是跟随张择端描绘《清明上河图》的一个官职为“画学谕”的低级官员,因画笔生动得到徽宗皇帝宠爱的女儿柔福帝姬青睐,两人擦出一段电光火闪却注定难成正果的情缘。靖康之难,皇室帝胄被金人掳往北国,徐承茵闻讯一路追赶伊人……
“靖康耻”中投笔从戎的徐承茵,与抗战初期投笔从戎的黄仁宇,可谓惺惺相吸。徐承茵对柔福帝姬的感情,也深深融入了黄仁宇年轻时代与安的爱情的亲身体验。
《汴京残梦》初版,黄仁宇使用的笔名是“李尉昂”,考虑到他原籍湖南,湘音中“昂”与“安”的发音区分不甚清晰,从谐音出发,“李尉昂”应为“你为安”或者“为了安”——用以缅怀心中恒久不渝的初恋“安”吧。
万般皆可忘,唯不忘相思。
这套《黄仁宇文集》介绍给大家,喜欢的朋友可以买一套看看,点击下方链接即可直接购买。
黄仁宇作品系列盒装(套装共9册)京东月销量好评率99%无理由退换京东配送官方店¥.7购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