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阳的阳。
文/吴鹤鸣
编辑/范婷婷
阿东刚入翡翠行学做雕工的时候，正是很多翡翠商人高价入局那年，很多人出不了货，但“没有遇到有缘人，翡翠不出也正常”。所谓有缘人，从买家的角度看，是正巧碰上“对庄（指合眼缘）”的翡翠，对货主来说，则是出最高价的人。
那几年也是揭阳雕工发展变化最快的几年，从传统的平安扣、蛋面、无事牌等素面高端翡翠，正庄（指观感比较正统）观音，到后来流行起大师工，龙牌、悟道、山水牌，这些形式与其说是揭阳雕工师傅们的创新，不如说是互联网兴起之后，市场倒逼着他们做出更多的花样来适应市场。
做了四年学徒，阿东走出工厂，开起自己的工作室，他自嘲是揭阳二流的雕工师傅，却也不忘补充，“能在揭阳做成二流，也是件了不起的事”。年，阿东开启淘宝直播，一度也是淘宝翡翠直播间头名的常客，每个月都有几十万进账，“很多时候来不及做”。
大师的工费，少则数千，多则上万，即便是一个蛋面，也极为讲究，“没人做得过揭阳的师傅”，这句话在翡翠圈相信不会有人反驳。作为一个“二流”的雕工师傅，阿东见过不少想暴富入行的商人，也听过一块石头吃一辈子的大户人家的传说。
如今他守着自己的档口，偶尔会拿几件货上隔壁档口的直播间过过嘴瘾，这样的状态，用他的话来说，“很‘揭阳’”。
18岁入行阿东说，这些年，在揭阳学习翡翠雕工的学徒越来越少，年轻人转而去做了挣钱更快的其他环节。
揭阳有三个地方做翡翠，阳美、乔南和乔西，高货多在阳美，中高端在乔南，乔西则主营中低端翡翠和白玉。
全国有80%的高端翡翠出自广东揭阳。揭，有显示的意思，阳，是翡翠中最好、最贵的颜色之一，如果色不压种，就能卖出天价。80%这个数字，说得已经很谨慎。
揭阳本地不产翡翠原石，地理位置不如离原石产地更近的瑞丽和腾冲，也不如离贸易中心广州更近的平洲，却能成为中国的玉都，和揭阳工不无关系。
在阳美和乔南，如果自家不是做翡翠生意的，就一定有亲戚是做这行的。阿东就是乔南村人，这里的人之所以去做翡翠雕刻学徒，“多数是因为考不上大学”，仔细想来，多数手艺的式微，也大抵如此。
年，阿东18岁，没考上大学，“家里人觉得应该有个傍身的手艺”，他就进厂跟着京派师傅赵平大师学习，赵平大师名声在外，揭阳雕工的精，与这一批京派师傅不无关系。
20世纪末，北方很多工厂面临改制，厂里的工匠来到南方谋求新的机会，其中不止北京玉雕厂的玉雕师傅，还包括木雕、手工眼镜、泥塑等手艺工匠，而这批人的南渡，跟南方发达的贸易发生极好的化学反应。
揭阳本地的翡翠工已经发展上百年，做的大多是传统的蛋面、平安扣、无事牌等高端翡翠，“但是工艺和样式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只是精磨的手段更为先进。这一批北方师傅带来的新工艺，让揭阳玉雕有了新变化。
只有20%学徒能出师阿东的师父赵平就在南渡的这一批京派师傅中。他名为学徒，实际上就是给工厂打工，做货的时候师傅予以指导，不收学费，每个月还能拿几百元的工资。
这种传统的师徒制在很多手艺里都有保留，师承之间没有教材，没有体系框架，有的是言传口授，亲身演示，例如木工中的榫卯口诀，玉雕里惯用的头身比例、厚薄程度等等，皆是如此。
“开始就是磨”，拿的都是种水很差的料子，“磨坏了也不心疼，磨不好就会被骂一顿”。怎么磨得好，师父很少说，如何将一个蛋面磨得种水通透、色盈满面，除了料子本身的品质以外，还需要极好的工，“师父只做一次，全看悟性”，如果好的料子被做坏了，被骂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工资少，活又重，“随便打个工都能挣得更多”，很多人在第一步就会离开工厂，接着就是学画画，再上手雕刻，菩萨和佛公的开脸好不好是关键，“是慈眉善目普度众生，还是邪魅一笑，开脸最重要”，阿东在厂里耳濡目染，总能学到什么是好的，“内行人一看就能认出来，这个工是不是揭阳的”。
所以很多人拿到高端翡翠毛料，一定会找揭阳的师傅做，有的直接在当地售卖原石，但阳美的毛料市场远不如平洲公盘来的大。从前瑞丽的商人到揭阳做货，需要坐翡翠航班到广州，再辗转到位于潮汕地区的揭阳，这趟旅途耗时长，周转劳顿，潮汕地区开设机场之后，才变得更便捷。
做完的翡翠，不是放在当地翡翠市场的档口售卖，就是流入平洲的市场，或是回到瑞丽，卖给各地的批发商或是前来旅游的游客。整套流程最少经过4手，其中雕工一项，普通素面翡翠不带镶嵌的光料最少百数，带雕工的翡翠少说千数，复杂的可能上万，这还没有算上镶嵌需要的金银雕刻、钻石豪镶等等费用。
雕刻工费上千上万的翡翠，耗时较长，从设计到动工，“需要跟客户商量设计”，全部完工至少2周起步，有时候会耗时1个月，“挣的都是辛苦钱”。
个翡翠雕工学徒里，“最终只能出师20多人”，过程辛苦，学成很大一部分看悟性，学成之后有时未必有在当地开档口挣得多，所以这个出师的比例并不让人不意外。
用“揭阳”的方式卖翡翠阿东出师之后就开了自己的工作室，做的大多都是正庄的翡翠，并不会刻意创新。所谓的创新，在翡翠行当里可能并不适用。
佩戴和把玩翡翠的人，除了种和色，更看重其中的寓意和内涵，所以新奇的图案在翡翠工的创新里并不能随意尝试。再加上好种好料难得，做出的工市场是否会认，都是未知之数，所以当前的高端翡翠，还是以蛋面、手镯、无事牌等素面为主，除了最能反应翡翠本身的种水成色，不浪费料，也有怕市场不接受的原因，“除非客人有要求”，否则是不会轻易尝试重工雕刻的。
更进一步讲，需要雕刻的翡翠，往往有没化开的棉絮、小细裂，或是只有一点色，经过雕工巧色，往往能起到翻种翻色的效果，“价值能翻不少”，即便是最素的蛋面，经过揭阳师傅的手艺，最能体现它的种水，“我见过一个厉害的师傅，人家找他磨蛋面，他一手叼着烟，一手磨石头，那次工费上万”，但都不存在一块种水一般的翡翠经过雕工而暴涨的情况。
近十年是揭阳翡翠题材花样最多的十年，除了北方师傅来到揭阳的原因，还因为电商的兴起，让很多翡翠商人直面消费者，而非各地的经销商。“年的时候兴起龙牌，到年山水牌开始盛行”，年和年时山水牌的需求达到顶峰，那时客商排队求着揭阳的师傅雕刻山水牌，“每件的工费最少三四千”，两年之后度母开始盛行，很多客户会直接从网上搜索图片来找阿东，“说‘就要这样的’”。这些都是市场倒逼着揭阳的雕工师傅们改变。
年，阿东开了淘宝直播，“最开始大家都烦主播，只是播，蹭热度，也不买”，后来卖的多了，市场才慢慢接受，“那时候在淘宝上直播翡翠的人不多”，那也是阿东生意最好的时候，一个月连雕带卖营收数十万，“货排到做不过来”。
阿东遵循着很多揭阳的老传统，自己收石头或是接订单，做完了货放在自己或者亲戚的档口售卖。不过阿东“只收开了一面窗的料”，这些料子已经很清楚，行内称为“明料”。如何解石，最大化一块原石的价值，精准计算一块原石做成货之后的价格，像阿东这样的雕工师傅一眼就能知道，“可能是揭阳人的绝技”，原石的精算技术，是揭阳人除了雕工之后赖以生存的第二项法宝，“色差一点，价差十倍”，揭阳人有这样的眼光和底气。
精算技术需要极为丰富的经验，对原石的成本、利润及风险作出精确的评估，以指导投标策略及价格。这样的投标原理，是揭阳人只标明料的原因，全赌石风险太大，这样的策略能让后续的解石切割、取料都能更为稳定的进行，在揭阳也成为独一类的行当，这也是最早的时候揭阳人喜欢到四会收石头，“他们把好的坏的混在一起，容易捡漏，现在少了”。
阿东说，如果哪家切到好的石头，会短信告知相熟的朋友来家里看，断然不会在朋友圈炫耀，“如果一块新料子放的久了，价格也就很难上去”，既是买卖双方的博弈，也是很多人的共识。老的料子大家见过一次就不会忘记，“一件高货从哪块石头下来的，一眼就能看出来，不会忘”，阿东就曾经见过一块切涨的紫翡，经过三四手之后，价格从原本的7万元，最后以30万成交。这也是翡翠人的基本生存技能。
有时候原石价格太高，几家会联合出资，以抗风险。阿东就听过隔壁的阳美村，曾经20家联合，每家出资万，标下一块1亿元的原石，“现在每年下一片，做成手镯，每家能分几百万”。
在做直播时，阿东被问到最多的是“真假问题”，这样的问题在揭阳的市场几乎不存在，如果拿着紫外荧光灯和放大镜逛揭阳市场，是对当地人的侮辱，因为他们没有B货C货（指人工处理过的翡翠），在他们眼里，真正的高手只要一上手，有时都不需要打光，就知道货品的好坏。不作假，是揭阳人的规则，也是为了保护这个市场。
如今政策放开，揭阳又变得热闹起来，很多瑞丽商人也重新回到翡翠行当，到阿东档口来收货，再带回瑞丽，晚上的姐告玉城又成了人声鼎沸的大型直播间。
阿东也回到了过去的节奏，像老揭阳人一样，上午10点出摊，12点收摊，下午3点到晚上5、6点，批发商来收货，价格虽然不如直播间里卖得贵，但是胜在量大、稳定，一口买断，“我们叫金口玉言”，空下来会去隔壁档口的直播间溜达，偶尔被拉去当货主，推荐推荐自己新雕的挂件。
熙熙攘攘数年过去，揭阳还是那个揭阳，喝茶，谈生意，用“揭阳”的方式做着翡翠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