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人晋事水与火的交响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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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时间已是农历戊戌年的正月,上元节刚过的第二天。

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穿行在晋北大地。驱车行进在S40高速公路上,放眼向窗外眺望,满目是灰褐色的、连绵起伏的山峦和丘陵。远处的河流像一条冬眠的青蛇,被一个冬天的残雪所覆盖,逶迤在村落和农田之间。挂着几片残叶的白杨树三三两两伫立在公路两旁,在干冷的空气里对望着。北方的冬天,依旧在凛冽的寒风中延伸着它的寂寥的目光,注视着这样一个寻常的日子。

这是一片被群山紧紧环抱着的大地。

它的北侧是巨大绵长的恒山山脉,南边横亘着有“华北屋脊”“清凉圣境”之称的五台山脉,东边则是高耸的太行山余脉太白维山。源于泰戏山脚下桥儿沟的滹沱河,由东向西缓缓流淌,经过两山之间形成的狭长的冲积平川,从笔峰村出境,流向忻定盆地。

有山、有水、还有故事。晋北,有一个县叫繁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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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峙县历史悠久,秦时郡县天下,为繁畤县,属雁门郡。至西汉时,境内之县有三,一曰卤城,属代郡;一曰葰(suǒ)人,属太原郡;一曰繁畤,属雁门郡。明洪武二年()改“畤”为“峙”,称繁峙县,明清属代州,民国属雁门道。

明万历十五年(),有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于慎行所作《繁峙县新建城池碑记》,曰:“繁峙,雁门塞下邑也。城于山麓,群山环而俯之,故曰繁峙。”明《永乐大典》中记载:繁峙,人多贫俭,不尚华饰,地硗瘠,宜粟麦黍豆,气候多寒。”万历十五年《繁峙县志·风俗》还说:“俗尚俭约,质性淳朴,专业耕,商贾不为,依稀乎太古朴野之风。”

亲们,这“太古朴野之风”,不正是此行我所要寻觅的么!

3

由于国道线正在扩建当中,从大营出口驶出高速后,汽车开始踯躅穿行在村落之间狭窄的道路上。随着太阳慢慢露出云层,村子里开始有人家的屋顶烟筒冒出徐徐炊烟,在阳光下泛出青蓝色的光。

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接近滹沱河的源头青龙泉,孤山水库就在附近。上世纪七十年代,山西省地矿局水文地质队在此勘察后认定,这一带属滹沱河阶地,为极富水地区。特别是横涧村南,古有泰华池,深不可测,每遇大旱,祷雨辄应。古志曾记载异象一则:康熙元年旱,远近祷雨者云集,忽雷电大作,空中堕冰一片,长一丈三尺,阔七尺,厚四尺余,上皆茅土。后三日大雨。(道光十六年《繁峙县志》卷之二,内蒙古人民出版社,年版)。大营镇东南,有多个村子以泉命名,其品字形三泉并涌,旧诗云:

泰戏山前品字开,清泉并注碧潆洄。

堤边树绿三春柳,涧底石青万点苔。

……

更为奇特的是,全长六百多公里的滹沱河,从源头启程后不久,即从上浪涧村潜入地下,成为一条暗河,在地下蛇行二十多公里后又从上永兴村返回地面,进入茹越水库,再向西流进代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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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村子东南角的龙王庙,院落不大,古老的正殿对面的戏台像是最近几年新建的。低矮的配殿里,刚刚吃过早饭的一部分村民在进行化妆准备。听村里的会长说,所有参加闹社火的人,都是本村村民。几个五六岁的儿童,也在大人们的帮助下,乔装打扮,他们是准备参加挠阁表演的孩子。今天的闹红火活动,有秧歌、有挠阁、有高跷、有锣鼓,还有我从未见过的“炮打灯官”和“水洗灯官”。

不一会,当院子里响起叮当的锣鼓和高亢的唢呐声的时候,十几个踩着高跷的青年男女已经开始了热身。矫健而又潇洒的身影伴随着八音会欢快悠扬的乐曲,让在场的摄影师们激动不已,忘记了户外的寒冷,频频按下快门。

古代山西,元宵节也叫上元节,各地在节日期间,要架鳌山、点旺火、悬彩灯、燃花炮,醵钱会饮,前后三夕。驱邪逐疫,祀神纳福是元宵社火活动的主题,而所有的社火活动,主要集中在一个“闹”字。绚烂的灯火和焰火,成为城乡民众最喜闻乐见的社火形式。所以,上元节,也就是灯节。“乡下多扮灯官,唱插秧歌,来城内相征逐,仿傩礼。”(清道光十年《大同县志》,见中国地方志民俗资料汇编·华北卷,书目文献出版社)到了正月十六,很多地方妇女们还要郊游,谓之“游百病”。民间有“十六出门走一走,七灾八难可以丢”的说法。所以,灯官就成为乡村社会元宵节期间的最高“指挥官”。节日里所有的祈福社火活动都围绕着灯官进行。据村民们讲,现在村里每年掌管元宵社火事宜的灯官一般都是由大家推举村中有名望、有影响力,大家共同认可的人来担任,过几年就轮换一次。

5

日上三竿,村里街巷中、龙王庙内外渐渐人声鼎沸。本村的,外村的,表演的,看热闹的,都聚拢在龙王庙门前场地上。有几户小商贩将摊位摆在庙院周围,招徕了一群孩子们围观。远处,一哨响器班的鼓手左摇右晃,挥舞着手臂,卯足了劲地击打着锣鼓,吹手们腮帮子鼓的圆圆的,吹奏着唢呐和笙管,清脆嘹亮的乐曲自远而近,指引着一路兴高采烈的人马,有秧歌,有高跷,有挠阁,伴随着围观的人群,徐徐走来。

这是社火队伍“请灯官”回来了。队伍里一匹被人牵引着的高头大马上,骑坐着一位眼罩墨镜,头顶黑色礼帽,身着玄色长袍的中年汉子,他神采奕奕,挥手作揖,频频向围观的人群致意。这就是今年社火活动的“灯官”!

紧随其后的是秧歌、挠阁和高跷队伍。最吸引人眼球的,要属那几个挠阁上憨态可掬的娃娃们,他们身着绚丽的服饰,脸上涂抹着奇形怪状的脸谱,在观众的吆喝声里,利用铁架阁座自身的机关,身体凌空,不停地前后翻转,让人惊叹不已。

将近两百多人的表演队伍,在灯官的带领下,先是集体“迎喜神”。灯官率领一帮会首们燃香焚裱,叩拜喜神,迎喜纳福。所谓“喜神”就是吉祥之神,也可以理解为福神,是人们出于抚慰心灵、祈福禳灾和谋求感情慰籍而创造的神灵。之后,社火队伍依次拜谒村里的龙王庙、观音阁、玉皇庙、关帝庙,几颗古老的“神”树和街口的五道庙也不例外,都要拜谒。

祈福神佑,消灾延寿,是普通民众最朴素的愿望,由此而衍生出庞杂的、世俗的和功利性的民间信仰,其最主要的特征便是“惟灵是信”。民间有说法,繁峙繁峙,寺庙繁多。年出版的《繁峙县志》里面,所列县域各村历代寺庙观阁(包括遗址)将近个,其中就有以精美的古代壁画而名闻天下的岩山寺和公主寺。

6

“闹”社火的高潮在一阵密集的爆竹声中展开了!

只见一个小个子的壮汉,身穿羊皮袄,头戴黑毡帽,骑在一匹枣红马上进入场地中央。那盛装的马匹被“传令官”牵引着缰绳,沿着龙王庙外场地东窜西跑,周围十几个年轻后生将手中点燃的鞭炮朝他身上扔去。马上的汉子,也就是灯官,毫不畏惧,一边低头躲闪着,一边勒马旋转着,在场子里急驰奔跑。从后生们手中点燃的鞭炮一束束飞向灯官,在空中、地上不断炸响,骑马的灯官周身火光四溅,浓烟滚滚。周围的人们无不惊奇地观望着眼前的壮观场景。置身其中,被噼噼啪啪炸响的爆竹声所感染,我也竟奋不顾身了,一面用左臂遮挡住脸颊,一边用右手端稳相机,尽可能地贴近骑马的灯官,不断地按动快门……

“炮打灯官”大约持续了七八分钟,接下来便进入更为热烈的场面——水洗灯官!

还是那群青壮后生们,手里端着盛满水的脸盆,一股脑泼向骑马的灯官。这刚刚经历了烟熏火炸的灯官,顷刻间又淋成了落汤鸡!这一幕景象,似乎撩拨起了现场所有人内心深处的激情!于是,年轻后生们开始把一盆盆飞瀑般的冰水泼向周围的熟悉的、不熟悉的人们。不管你是男人还是女人,不管你是大姑娘还是小媳妇,也不管你穿的衣服是高档毛料还是普通棉袄,清粼粼的吉祥水会毫不留情地泼向你,为你洗去晦气,洗去压力,洗去烦恼,洗去不安和焦虑!

炮打灯官,意在驱瘟逐疫;水洗灯官,无非迎福纳吉。

炮打的过程蕴含了民众对礼制和权威的反叛和颠覆,成就了民众在狂欢中的情感宣泄和精神欢愉,平日里“官”的权威和尊严此时此刻已经化为烟火而去。

洗与“喜”谐音,水洗就是迎喜。贾平凹说,农民是世上最劳苦的人,生时落草在黄土炕上,死了被埋在黄土堆下。鲁迅也说,农人耕稼,岁几无休时,递得余闲,则有报赛,举酒自劳,洁牲酬神,精神体质,两愉悦也。人们正是通过这样一场狂欢,缓解一年来的烦闷,感受身心的欢愉和满足。人们不仅感恩上苍,也感恩这块丰饶的土地,有汤汤滹沱河水萦绕于他们世代生活的村落,有众多神灵庇护着他们,免受病魔、瘟疫和灾害的侵袭,排遣人世间的不公。

水与火的纵情,也正是人们情感的两极,在交融和撞击中见证柔情似水和壮怀激烈。水与火的欢歌,正如人们的生活,痛苦和幸福并存,压抑和快乐同在,宛如一首人生交响乐中最华彩的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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滹沱河源头这个奇特的“炮打灯官”“水洗灯官”的民间闹社火场景,在我拍摄过的山西各地众多庙会社火活动当中仅此一处。这个习俗究竟从何时缘起,也已无从知晓。翻阅万历十五年《繁峙县志》,其中所列村庄一百三十个,其中就包含这个小小的村落。这说明该村到今天至少已经存在了四百多年了。笔者咨询村里七十多岁的胡老先生,他说:“自小村里元宵节闹红火,就有炮打灯官和水洗灯官,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也没有中断过。民国二十七年(),日本鬼子从茹越口二次进犯繁峙,占据了大营镇,村里就在孤山坡烽火台立了消息树,派人盯守,一旦鬼子来骚扰,村民们就可以立即四散躲避。那些年,元宵节的社火仍然悄悄的在搞。”

正午过后,谒庙结束,社火活动偃旗息鼓。人群渐渐散去,所有参加社火狂欢的人马都各回各家吃饭。小村恢复了暂时的宁静,下午,龙王庙的戏台上将会有繁峙大秧歌进行演出。我们也被热情的村干部邀请回家,品尝当地的特色农家饭。席间的话题,自然离不开当下的乡村振兴和精准帮扶,离不开乡村传统文化的保护和继承。

村东十里,有著名的雄关——平型关。平型关古称瓶形寨,如今它的威名尽人皆知。上世纪九十年代,我第一次慕名而去,那时的关楼古朴沧桑,人迹罕至,一条狭窄的坑坑洼洼山区公路绵延曲折,从关口旁翻过山脊,直奔灵丘而去。山下沟壑处,就有年9月25日,八路军师团、团、团将士在此痛击日寇板垣师团,大获全胜的平型关大捷战场遗址。如今,原先古朴沧桑的平型关已经被新修建的仿古建筑代替,古长城墙体正在用新做的灰色墙砖包裹,旁边修建的旅游公路也基本成型,据说,这里很快要成为拉动地方经济的旅游景点了。

嗟乎!传统乡村社会,民间文化的滥觞、繁荣和民众的日常生活是如此地水乳交融、难分难解。支配民众的思想和行为,左右他们情感的力量,其实不一定是出自于他们所供奉的“神灵”,而是来源于这块土地上世代延续的,具有旺盛的生命力的人间烟火。

那种让你激动不已又让你回味无穷的感动,也正来源于这样一块深情而厚重的土地,这样一片广袤的、富有生机的田野,这样一股强劲彪悍的“太古朴野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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