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上的嗜酒者公社后院,又添了座新坟百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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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群嗜酒者的故事。在海拔四千米的高原上,作者与同事长期工作在人烟稀少的地方,生活枯燥,只能依靠酒精、炸鱼来制造涟漪。对生活的刺激,逐渐变成依赖,最后被这一切吞噬。

我背靠在公社土墙上,一股旋转着、夹着尘土草屑的大风,如张着大嘴吐着信的蛇身,直直朝我飞来,我本能缩起脖子,待大风吹过,才重又探出脖颈,盯着前面平房上的烟囱正冒出浓稠的牛粪烟,伸手捋了捋半年没理、自然披肩的长发,百无聊赖地等着来慰问的人事秘书井股长,他从达班玛县里的银行下来。

我在达卡公社(后改为达卡乡)的营业所工作,公社离达班玛县最远,井股长要骑两天马,走一百三十多公里,才能抵达这里。

从年起,我在营业所已经干了三年。唯一的同事黄健康,跟我一个熊样,也是靠墙而立,举着支在耳边的“红梅”半导体收音机,听着滋滋拉拉的播音声,听不清,他不耐烦地关了开关,蹲下身抚摸被他从小养大的藏獒,他给起名叫“女朋友”。

下午七点,当井股长翻过三座大山和数个空旷的草甸抵达时,天色依然明亮(青海属于东七时区)。

我很兴奋,可由于长期在达卡,与人沟通能力已大大蜕化,只对黄健康说“先让领导进屋喝口茶,我去买酒”,接过井股长的马缰绳,将马牵到到公社的马厩,接着到公社民贸公司销售点,找王统领买了两盒午餐肉、一瓶杨梅水果罐头和六瓶“江津牌”白酒。

达卡吃不到蔬菜,只能用罐头下酒。我提着东西回到营业所,往桌上一墩。三个玻璃杯并列一排,每个杯子正好二两,挨个倒满后说:“井股长来慰问,我先干为敬。”一仰脖,就把酒倒进肚里。

井股长惊讶地说:“太快了点吧?”黄健康端着杯子说:“你可是领导,得起带头作用!”井股长笑笑,喝了一口,还剩下三分之二,黄健康不说话,继续看着他,井股长满脸痛苦,再喝了一口,剩下三分之一。黄健康主动和他碰杯,“我陪你”,仰脖喝完。井股长皱着眉,干了那杯酒。

一旦开场,很快就进入了热烈和漫长的拉锯战,你来我往一直喝到了凌晨,六瓶酒都见了底,井股长出去撒尿,只尿了一半就退回屋里说:“我靠,都六月份了还下雪?冻得尿不出来,先睡算了。”

黄健康迷迷糊糊说:“井股长你睡我的床。”说罢径直走出房间。达卡公社有个传统,一起喝酒的人,要相互照顾不能出事。黄健康一声不吭朝磨索尔河走去,我拉不住,一急眼,抽了他一耳光,他像被我打醒一般地看我。我说:“回去睡觉!”

他才随我又回到营业所里,可不进屋,耍酒疯在前门转了两圈,把裤子退到膝盖下,跑到藏獒窝前,藏獒见了他,一下就跳出窝来,围着他打转。

他一把抓着藏獒的头,把臀部伏在它身上,晃动着僵硬的身体,但藏獒始终在他身下来回转着圈,不停吠叫着。我一脚朝他屁股上踢了过去,他便倒在雪地上,我说:“快滚回屋里睡觉去。”他趴在雪里应:“老子太胀了,要在雪地里晾一晾才行。”

雪仍在不紧不慢地下着,黄健康一动不动,足有半小时,他才似醒非醒地从地上站起来,裤子松松垮垮地挂在胯上,踉跄着回了屋。

第二天中午起床,我看到井股长正做洋芋炖牛肉,洋芋皮削了一大堆。洋芋可是我们所里唯一的蔬菜,我说:“洋芋你还削皮,扔二斤牛肉都没事,可不该浪费蔬菜。”

井股长一拍头说:“该死,我还以为是在县上呢。”我摆摆手,趁势说:“跟您商量个事,按行里的规定,我想申请,调到县支行去,我在这已经三年了。”

井股长严肃起来:“你是支行的先进工作者,应该带头在基层工作。”我打断他:“我都二十六了,连女人的手都没碰过,支行综合柜上的王莉对我有意思,我得回去谈恋爱。”

恰在这时,黄健康过来了。我不想让他打扰谈话,找借口对他说:“去再整一箱酒。”

没想到黄健康不识趣,说:“我那还有两瓶,先喝着。”他把没还炖透的牛肉洋芋,端放到桌子上,拿来两瓶酒又喝了起来。我没再提调回县支行的话,气氛有点尴尬,井股长体察到了,对我说:“黄健康昨晚上把我当女人了,抱着我的大腿猛怼,我跺了他一脚才醒。”

黄健康说:“你们这些领导真不知道没媳妇的苦啊。”井股长回:“你在当地找个女孩结婚算了。”黄健康说:“这可容易,但一辈子都得撂在草原上给人家当女婿。”气氛又慢慢活跃起来,三个人又一直喝到凌晨才睡了过去,直到第二天十一点过才醒过来。

井股长对我和黄健康说:“我今天回县上,再不回就被你俩给灌死了。”

达卡公社位于东经℃和北纬33℃之间,海拔在米左右,属于高寒地带。公社管着多平方公里,居民总数不超过一千人。15名汉族和8名藏族工作人员住在横横仄仄的几排土坯或砖瓦房中,藏族牧民们则分布在草原上各角落。

公社四周是广阔、起伏着的草原,尽头终年白雪皑皑,巴颜喀拉雪山沉默地矗立在这块第三极的旷野上,一年四季,厉风暴雪卷起龙卷风或沙尘暴,将达卡草原推进无尽的寂寞空间。

大多数时间,我和黄健康就生活在死水一般的寂静中。唯有听到大风声、五百米外磨索尔河的流淌声时,我们才有了存在于世的真实感。

农行营业所龟缩在达卡公社的院内,所里事务不多,月初公社各单位从这里发工资,七月民贸公司收购野生大黄时,我们按他们开出的几十笔现金支票,付给牧人现金。

在所里最重要的事,就是看黄健康手抄在绿色塑料封皮笔记本上的小说《少女之心》,所里有收音机可供消遣时光,但达卡纬度实在太高,连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也受强力电波干扰而没法听清。

最后,在达卡,我们的光阴里只剩下喝酒,喝酒的好处能让人忘记自己,让人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更不用多想今后的人生。

蓝点为达卡公社所在地

七月很快就到了,营业所的现金库存很小,我知道肯定不够民贸公司收购大黄的现金付出,让黄健康回县提现,我留下守摊。

黄健康背着武器骑上马,回班玛县去了,我以为三天就能回来,不料等了五天也没见回,打电话到县支行,才知道他在第一天晚上到达小曼掌山下遇到了草原狼,虽然打死了两只狼,但狼们很快群集起来,尾随他走了几公里后,还是朝马屁股上扑,被一只狼咬到臀部。

生死一线时,有两个牧民路过,他们打死狼帮他解了围。

意外的是,平安归来的黄健康还带回一棵大白菜,这对于久住达卡公社的人来说,是上等的珍馐。

晚上,我来了个清炒,就着菜又开始喝酒。黄健康说:“被草原狼追着,真吓球坏了,你看看这伤口,”说着把裤子脱了,“今年的先进应该是我了吧?”

我说:“那还用说,不过奖励的一百块钱得买酒喝。”喝到了凌晨,我俩醉醺醺倒下睡去。第二天中午,黄健康摇晃着爬起来,走到院里,撅起屁股,双手抱头,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民贸公司的王统领来找我们,要求给牧民付大黄款时,看见黄健康的奇怪动作,问:“你咋了黄健康?”黄健康有气无力地说:“这样胃里舒服!”王统领说:“我靠你们又喝酒,也不叫我一声。”然后进到我屋里,让我给牧民付款。

我刚醒过来,还躺在床上,听了他的话,说:“你不喝场酒,怎么有精神上班?”到了六点多,王统领果然扛着一箱“江津”,站在院里高声说:“黄健康你来跟老子喝酒!”走进我的屋里,他摆开酒摊。

那场酒后的一个礼拜里,我计帐,黄健康当出纳,我再复核,很快完成了民贸公司的收购任务,收摊时,王统领对我们说:“庆贺合作顺利,我今晚上先摆摊喝一场,明天轮你们请!”

晚上,我们撬开水果罐头当下酒菜,吃完了菜,大家划拳干喝,今天黄健康的拳术相当好,别人喝三杯他才一杯。酒兴正酣时,黄健康突然说:“这酒有壮阳的功能,怎么一喝我这就胀得不行,能挂几斤东西。”

他原本是句玩笑话,不料王统领说:“两年前,老子的玩意胀起来能挂两把手枪。”黄健康接话道:“老子现在就能挂一支半自动步枪,围着一排房子转两圈!”王统领说:“你净会吹牛。”

“我吹牛?”黄健康睁大眼睛反问,他回到宿舍拿了件东西,脱下裤子给挂上去后,围着农行一排平房走了两圈。王统领满脸羡慕:“明天我给你介绍一个,就住在公社后面的棚里,这个人厉害的很,你正好对付她,不过你得带钱去?”

我笑着说:“你就饶了他吧,他还是处男呢,别毁了他的初夜。”我以为王统领只是开个玩笑,谁知过了两天,黄健康在吃饭时告诉我:“我算是正式破了童子身,成真正男人了。”

两天后,黄健康被人拿着刀堵在宿舍里,那人大骂:“你竟敢睡我老婆,老子今天要你的命。”

达卡这时还没有派出所,我是营业所的主任,赶紧出面:“你有啥证据说他睡了你老婆?”他指着黄健康:“你问问,他给我老婆一百块钱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黄健康睡人家老婆的事败露了,忙代表黄健康和他商量,最后都同意用经济赔偿了结。

那人张口要两千块钱,说不给钱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而黄健康这时的月薪也就百来块,二千块钱几乎是他两年的工资。

黄健康想了一会就答应了,让人写了份以后决不再来找麻烦的保证书,就把折子上仅存的四百多块取了出来,又问我和王统领各借了八百块,凑齐两千元钱,打发人走后对我说:“谁让我管不住自己的球呢,我怕他背后捅刀子,那不更让我提心吊胆,不如破财免灾。”

从此后,只要聚堆喝酒,黄健康就对王统领说:“你让老子嫖风(当地话,特指男女之私事),还被诈了两年工资,你得给老子买酒喝。”王统领说:“你咋不说是老子让你尝到男人滋味的。”

此后,黄健康再没主动买过酒,但喝酒时,大家仍然请他到场。

我们营业所,成天没业务闲着。

一天,王统领又拿着“江津”来到黄健康的宿舍喝酒,我们直喝到胡言乱语时,才在凌晨倒在床上。第二天下午三点,黄健康翻身坐在床上楞了会,看着王统领仍在呼呼大睡,说了句“我靠”便起身走出房间。

一阵旋风把杂物间的门甩了一下,黄健康转身准备关门,顺便往里一瞅,意外看到王统领前几天放在货架上的三包炸药,便走了进来,把它装进包里出了营业所。

一直卧在窝里的“女朋友”,早就跑过来蹲在门前等他,跟着他低声吠叫着,朝磨索尔河走去。我知道他要去河边炸鱼,高喊了一声“等等,我也去”。

我们在磨索尔河岸休息,黄健康拿出一包炸药,把导火索插在雷管中,又将雷管插进炸药包中间,然后点上一支香烟,用烟头点燃导火索,快速拿着滋滋作响的炸药包,助跑几步,朝河里猛地扔去。随着一声沉闷的响声,一股白色的水柱竖在河里,须臾,随着水柱的爆炸和消失,河面上冒起几尾小白鱼,又等了半天,也没再见到更大的鱼。

黄健康掏出第二包炸药,这次可能是导火索长了一些,炸药包沉在河里后,从水面上冒起一股白烟雾,停了一会后,一支瘦弱的水柱闷闷在空中爆炸,瞬间粉碎性地击烂了河面,但还是没有炸到大鱼。

我俩又往河里看,我说:“还真没鱼了,哪天我们去别的地再炸。”我们沮丧地往回走,半路碰到睡眼朦胧的王统领,他不高兴地说:“你拿我的炸药去炸鱼了吧?那是老子按公司要求修路用的。”

“喊个球,你又不少这三包,”黄健康又说:“回去接着喝?”我摇摇头,王统领也说:“我也不喝了,这么好的天气,再去河边坐会。”

我们又回到岸上。头顶上的蓝天白云很低,只要一跳起来就能抓住似的。我们静静坐了一会,黄健康想起刚才炸鱼的事,对王统领说:“我今天放了两炮竟然炸的都是寸鱼。”王统领说:“你手上力量太小,扔不到河心,我的炸药又不是受潮了不响。”

黄健康琢磨了一会:“有道理,”他掏出最后的炸药,“我把你炸药包绑到我‘女朋友’的屁股上,再指挥它跳到河中心引爆,看看河中心到底有没有大鱼。”王统领立刻兴奋地喊:“这个法子好。”

黄健康掏出平时用来绑钱的白线绳,开始在“女朋友”身上绑炸药,可它吐着长鲜红的舌头,在原地打圈,黄健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满头大汗地才把那包炸药结实绑在了“女朋友”的屁股上,抬头看着我说:“给支烟,我的吸完了。”

我把剩下的半包烟扔给了他,他抽出一支点燃,平静地看着河水,大口吸到半截时,才拍拍“女朋友”的头说:“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周年。”他的手一直哆嗦着,灰白的烟头碰了三四下导火索也没点燃。王统领在一边喊:“你慌个球哩,镇静一点不行。”

果然,黄健康从容了许多,再吸了一口烟,握着烟头去点导火索,导火索开始滋滋燃烧起来,他拍了拍“女朋友”的头,指着河中心大喊:“往河心跑,给老子去炸鱼!”

“女朋友”一个箭步跃进河里,朝河里走了不远,便停下来回头看岸上的黄健康,黄健康见它停下,有点着急朝它挥手大喊:“快往前冲!快往前冲啊!”

“女朋友”听到指令,又往河中心跳跃了几步,再次停下,犹豫地又回头看着他,突然调头朝岸上跑了回来,它尾巴上的导火索已经燃了一大截,我们吓得撒腿就跑,但毕竟跑不过藏獒,“女朋友”一跃跳到黄健康身上时,“轰隆”一声,炸药包爆炸……

等我从地上坐起来,看黄健康时,他的半个脑袋已经没了,一只手也飞到一边的草地上,胸口烂了个窟窿,血水横流。我吓得瘫在地上。

不知过去多久,王统领先镇静过来,赶紧到公社大院找到董书记,等董书记看到黄健康惨不忍睹的尸体,说了句“得赶快报警,否则我们吃不了兜着走”。

我反应过来,一定得把尸体保存好,否则等公安的人来,可能有嘴说不清,县上到达卡公社虽有条简易公路,可眼下数段地方都被洪水冲毁或是塌方不通,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骑马,即使公安的人骑马来,最快的速度也要到明天下午。

我俩回到营业所,王统领说:“就用黄健康的床板抬他吧。”我把他的被褥从床板抽到一边,顺手把他的床单带过来,覆盖在他的尸体上,再到一边草地上拾起那只冰冷的手,放在他身边,抬着他回到营业所。

第三天中午,班玛县公安局的副局长和刑警队的人,骑着马到了公社,先对着黄健康的尸体拍了许多张照片,又到河边看了看后,叫我们问讯。

副局长对我说:“你是目击证人,也是营业所的主任,说说黄健康死前的情况。”我先请大家到黄健康的宿舍,指着床铺挨着的墙说:“那些黄色渍印,都是黄健康的精液残留,这里的生活真的太寂寞了。”

我把三年来,黄健康在达卡公社的生活状况详细说了一遍,董书记也不时插话,回忆老一代的人在达卡打发时间的细枝末节,证明黄健康的死,确实是被寂寞逼疯、让酒给溺死的。

大家都皱着眉,一个劲地吸烟。一屋的烟气,被那十根粗大的洋蜡,照耀得像是飘浮着的乌云。崔副局长站起身,在屋里踱着步子,看到桌子上那张年8月11号的日历,伸手给撕了下来,盯着新一张日历说:“这是意外事件,黄健康炸鱼时没注意安全出的事故。”转过身,他把那张日历扔进牛粪炉中。

死因明确,银行的意见是就地掩埋尸体,黄健康的父母距离太远,一时半刻找不到专车,也来不了达卡公社,就由我来处理。

我想着能否按照风俗,给黄健康买个棺材,可达卡是纯牧区,不可能有棺材,就和王统领商量后,从营业所和民贸公司凑了六副单人床板,叫来了公社所有在岗的男人,在大院后面挖了个一米左右深的坑,在穴墓底铺上黄健康生前用的那副床板,并让黄健康平躺在上面,然后用四张床板撑着四壁形成一个空间。

我念着和他三年同事之谊,把我最值钱的那件毛料大衣盖在他身上,再把最后那块床板当他的天,架在四块床板上,众人三下五除二,堆起了个新鲜土堆。

黄健康的死,在达卡公社我们这十几个汉人中,像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河水,连小小的涟漪都没激起,用王统领的话说,该死球朝天,不死的就继续与寂寞的时光打交道。

众人该喝酒喝酒,该去磨索尔河边炸鱼照炸不误,但在我的心里,他的死成了一个永久的疤,不小心碰到时,都会全身作疼。

我在黄健康死后,发誓不再喝酒,要补习课程考电大,离开这个地方,换个方式活,但不久就被王统领和公社的那些男人们嘲笑说:“你真不喝酒了,这还像是个男人吗?”

为了维护我男人的名誉,我又出现在酒摊上,恢复了以往的生活。

第二年3月,我被调回班玛县支行。三年后,年8月,黄健康的老父亲坐着卡车,我陪他专门回达卡公社,给黄健康竖墓碑。可在公社大院后面,多了个凸起坟墓的土堆,我看着眼前茂盛的草,竟分不出哪个是黄健康的坟。

-END-

撰文

杨海滨

编辑

张舒婷崔玉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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