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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新干线
主编寄语
且读书,你就是活了两世;
且写作,你就是活了三世。
作家新干线
作者简介
王玉峰,山西垣曲古城人,鲁迅文学院短训班学员。曾在《北京文学》《山西文学》《阳光》《小说选刊》等刊物发表过中短篇小说,《张鱼》《5#巷道》《麦前》《核桃成熟的季节》《日子在高处》等,其短篇小说《麦前》被《小说选刊》选载,《张鱼》获“阳光文学奖”,《掘墓》获《河东文学》短篇小说年一等奖。
文学天地
老疤瘌
王玉峰
老疤瘌再次从昏迷中醒过来后,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这一次他不再害羞和胆怯,他对住前来探望他的工友们——我、李老木和杨老五,还有半拉身子二彪子,惴惴不安地说出了他临终前的一个愿望,他请求我们去找一个叫做王晋萍的女人,他说他想对王晋萍解释一下当年发生的那件事情。
此后,老疤瘌一直安静地躺在特护病房的病床上,他在等待。雪白的棉被裹住他瘦小的躯体,他的胸部微微起伏,证明着他生命体征的存在。
他的胳膊上扎着液体,脸上扣着氧气罩,脖子的切口处插着吸痰的管子,另外从被子底下他的腰部那里还伸出来一节导尿管,头顶一台显示器记录着他的心跳和血压。。。。。。
矿医院温暖安静,暖风轻轻拂动,老疤瘌浑浊发黄的眼珠子定定地瞅着室门,老疤瘌清楚和室门相连的是病房长长的走廊,那走廊像是他走过一生的巷道。沿着巷道一步一步慢慢走到尽头,撩开厚厚的帆布门帘,他会看见地面上挥洒的阳光和头顶高蓝的天空,不过这会儿是在冬季,没准外头飘着雪花儿呢。
那会儿,我看着瘦成个枣核样的老疤瘌,我猜想,此刻,他在想什么呢?没准,他粘稠滞涩的意识正顺住井巷狭窄弯曲的轨道穿越时空,随着水靴鼓捣出的通哧通哧的声响,瞬间贯穿了他的一生,现在他正站在他人生的终点徘徊不去,他流连什么呢?哦,也许他会遗憾地想,人一辈子或许有许许多多的心事,但总有一件心事是叫人丢不下的,是折磨人的。我很是奇怪,也很是想不通,他的隐秘的心事咋会和一个叫做王晋萍的女人连在一起呢?人家和他八竿子打不着呢!人家压根儿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他老疤瘌这么个人呢!可是他却认识王晋萍,非但认识,而且那个王晋萍在他心里头早已长成一棵大树,并且盘根错节地扎下根去。王晋萍陪伴他打眼放炮,陪伴他吃饭睡觉,他为她喃喃自语,有时候羞愤难当,恨不得跳大井自杀呢!
他老疤瘌还会想,那时的老疤瘌可不叫老疤瘌,那时候的老疤瘌还是个年轻后生呢!再说啦,老疤瘌多难听呀,他真是恨那些叫他老疤瘌的人,尤其是那个最先叫他老疤瘌的人。老疤瘌心说,人谁没有打年轻时过过,人只有在年轻的时候才更爱美呢,爱美是一个人的权利,爱美有错吗?老疤瘌固执地质问自己,就像他好着的时候气呼呼地和人抬杠。老疤瘌是个认死理的人,是个一条道跑到黑的人,是个和自己过不去的人,还是个工友们描述的那种咬着屎橛子不松口的人,这样的人在我们那一代矿工中可不少见。
老疤瘌——该死的老疤瘌,难听的老疤瘌——老疤瘌恶狠狠诅咒自己,他觉得这辈子他把自己弄得很肮脏,肮脏的就像是一块咋洗都洗不干净的破抹布。有一会儿,他或许就断定自己回到了他年轻时的岁月,他记起那时候的他是多么的崭新,崭新的就像刚出壳儿的鸡仔,就像早晨初升的太阳,就像雨后头顶一碧如洗的蓝天。他的头发黑油油的,他的眼睛清亮亮的,他的脸蛋儿红扑扑的,他的牙齿白晶晶的。他戴着崭新的柳条帽,穿着崭新的棉工装,手里掂着矿灯,脚上蹬着水靴,他跟在那些比他高大的多的大人们屁股后头,水靴通哧通哧响彻,在井壁四周鼓捣出空旷的回音,他向着地底深处走去。。。。。。
YT-25风动凿岩机暴躁地吼叫,在他的还不够强壮的、稚嫩的臂膀下不听话的跳跃,钳头不断撞击岩石,发出脆生生的声音,迸溅出点点火星。。。。。。风在啸叫,高压水吱吱的迸溅,头顶水帘浇灌,脸上汗流如注,铁轨和矿车摩擦发出巨大的钢铁的声音。。。。。。随后炮响了,“叭”!先是雷管像锤子敲击岩石发出一声脆响,紧跟着是炸药爆炸发出的巨大威力,轰隆一声,轰隆一声,整个山体都在晃动,巷道中的空气也跟着震颤。。。。。。这便是地底下的战场,地底下那个激情火热的战场,那是钢铁和岩石组成的交响乐,是火药和雷管组成的大合唱。。。。。。
有一刻,躺在病床上的老疤瘌感觉脸上有些发烫,他甚至能通过想象看见自己脸颊上的红晕,他知道这不是好事情,严重的三期矽肺导致的心肺病会因为情绪波动而使他咳血,心率加快,直至呼吸衰竭。。。。。。
老疤瘌尽量使自己安静下来,现在他唯一能做到的事情就是静候王晋萍的到来,他想他就要把那件事情解释清楚了,他就要轻松的离去了。。。。。。
老疤瘌是十七岁上当的矿工,那时候他还不叫老疤瘌,老疤瘌是很久以后才诞生的。
老疤瘌分配到我们掘进队那天上午,慈祥如父亲、总是笑眯着眼儿看我们的老队长,召集全队为他开了一个欢迎会,在这个欢迎会上,老疤瘌鲜亮登场,叫我们开了眼界。
我们掘进队这些人高马大的家伙,瞅着站在眼前的一个枣核样的小小人儿,觉得简直是在开一个国际性的玩笑。我、李老木、杨老五,还有他妈的二彪子,甚至怀疑是谁家的半大淘气小子一不小心跑进了会场,然而,事实上他就是我们举行的隆重欢迎仪式上的主角、新招来的矿工、我们的阶级兄弟老疤瘌。
当年的老疤瘌细瘦矮小,窄窄的刀条儿脸上一对小老鼠眼黑豆豆一样乌亮,他在百十号糙货们不怀好意的注视下肯定被吓得不轻,他的两条细腿瑟瑟颤抖,俩黑眼珠子骨碌乱滚,就是定不住该往哪儿瞅,现在我还能记起,他那天的样子真是可怜。
事实上老疤瘌的确很可怜,他从小失去父母,是个孤儿,那年矿上下到老吕梁山深处的山庄窝铺去招工,生产队上的老队长觉得这娃儿恓惶哩,在农村不好活,想叫娃儿端上公家的饭碗有口饱饭吃,结果好话说了一箩筐,最后终于感动了招工干部,就把老疤瘌招来了矿上——这是我们后来知道的。
现在让我们回到欢迎现场——
在以后的岁月里成了半拉身子、走起路来腿脚画圈圈的二彪子,在当一时还是条好汉,这个狗日的不安好心,想出娃儿的洋相,他光着个大肉头,瞪着一对大算盘珠子似的眼睛,恶声恶气的问那娃儿:“你会干什么?”
老疤瘌只瞅了一眼二彪子就吓的翻起了白眼,他上下牙磕打着说“我会干活儿。”
“什么的干活?女人的干活?”
二彪子的话引得大家伙儿哄堂大笑,再看当时的老疤瘌脸一下红到了耳朵根子上,紧跟着他冲口而出的一句话镇住了所有的人,老疤瘌当时说的是:“我会唱歌。”
会场上一时间无比安静,大家伙儿怀着好玩儿的心思看着那个孩子,觉得挺开心的。
老队长笑眯眯地坐在一旁,慈祥而疼爱地瞅着老疤瘌。
“你会唱啥?”有人怀着看耍猴儿的心思问他。
当年在那个年龄段上的老疤瘌到底单纯,哪像我们这些个大人,心理阴暗曲折的就像被我们自己开凿出的黑暗巷道。
老疤瘌天真可爱地说“我会唱白毛女。”
“好。那就白毛女。大家呱唧呱唧。”二彪子带头拍起巴掌。
后来我们发现,老疤瘌还真是喜欢唱歌,你说你个下井的煤黑子喜欢啥不行,偏偏喜欢唱歌,还爱唱成瘾,不过,话说回来,这也不算件啥事情,人嘛,发乎天性,爱唱而已。
自从我们发现老疤瘌有这个爱好,以后每逢队里开会或者派班完毕,我们就起哄叫老疤瘌给大家唱一首,那孩子每回都激动的浑身发抖,窄条儿脸努的跟猴屁股一样通红,他张嘴就唱,唱的也多是些当时流行的革命歌曲,小小竹排或者北风吹什么的。我们只当是娱乐,可是在老疤瘌看来,唱歌却是件很认真很神圣的事情,他怀着很远大的目标,很宏伟的理想,想有朝一日站在舞台上唱首歌儿,他认为唱歌只有在舞台上唱才算唱歌。这就有些难度了,在那个年代,一个下井的煤黑子如果说他想站在舞台上唱支歌儿,那还不得把人的大牙给笑掉!就这样老疤瘌就招惹上了王晋萍,可是他也不想想,王晋萍可是他这样的人招惹的,终于招惹出祸事来了。
这是后话,现在还是让我们来听听老疤瘌唱歌吧——
老疤瘌是吕梁山人,方言很重,白毛女里那句著名的北风那个吹,一张嘴就叫他唱成了北哄那个吹,一下笑倒了全队所有的人,秩序再也维持不住,欢迎会到此结束,就那样散了。不过从那以后,大家伙儿都挺喜欢老疤瘌的,以后大家再叫他唱歌的时候,就干脆点名,来一段北哄那个吹。
那时候矿里有个文艺宣传队,每到五一、七一、十一、春节这些节日就会排练节目,宣传队里有个姑娘叫做王晋萍,老家是昔阳大寨那边的人。这姑娘不但人样样好看,山西民歌也唱的溜溜的,什么灰毛驴驴上来灰毛驴驴下,什么交城的山来交城的水,听得人想入非非口水直流。那时的宣传队兴夜间排练,一排排到后半夜。那日老疤瘌下夜班,穿一身水哩吧唧的棉作业服,头戴柳帽,脚蹬水靴,路过俱乐部时听见里面传出歌声,他仔细一听,正是王晋萍在唱人说山西好风光,他不由自己的就溜了进去,坐在舞台下面听。
他看见舞台上灯光璀璨,王晋萍袅袅婷婷站在台上,她的身后坐着乐队,有拉胡琴的,有吹横笛的,中间还立着一个打拍子的。那天他连了一个班,也就是说从早起八点到夜里十二点他都在井下奋战,不知不觉困劲上来,就在王晋萍唱到左手一指是太行,右手一指是吕梁的时候,他昏昏然倒在条椅上睡过去了。那时俱乐部放的还是条椅。
后半夜,等到他被冻醒过来时,才发现自己被锁在俱乐部里,没办法,他只好在俱乐部的条椅上蜷了一夜。第二日一早,俱乐部的人开开门,见一大活人关在里面,还以为他是偷东西的小偷,就不叫他走,还叫来了矿保卫科的人,问来问去的,最后还是我们的老队长来才把他领走。消息传出去,工友们打趣他,说他发骚,看上了王晋萍,以后见面就叫他王晋萍。
那时候的王晋萍总是骄傲的像一个小公主,走到哪里都鲜花掌声的,充满阳光和呵护。他有几次路过俱乐部,看见王晋萍端立在俱乐部的台阶上玉树临风的样子,他总想走上前去跟人家说几句话,说他爱听人家唱山西民歌儿,还想说叫人家教教他唱歌儿。可是一想自己一身泥水一脸粉末的样子,他就觉得走不到人家跟前去,每回他都神情郁郁心犹不甘的走过去,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王晋萍,可是越不敢看越想看,越想看越不敢看,何况身边还有工友们,那些个粗人,他们可是啥话都敢说的。
老疤瘌当时正在热血喷涌的年龄上,终于有一次在男性荷尔蒙的强劲冲击下他走到了王晋萍面前。当时王晋萍排练闲暇坐在俱乐部的台阶上晒太阳,冬日的金艳艳的阳光薄薄的挥洒在王晋萍身上,看去王晋萍满身是光环的样子。王晋萍坐在一把电镀椅子上,她的身边站立着几个姑娘,也都光彩四射,像是绿叶陪衬着红花。当年轻的矿工老疤瘌一身泥水满脸粉尘戳到她们眼前时,姑娘们一下噤了声,眼光齐刷刷地射向这位矿工。老疤瘌嗫嚅地说:“王晋萍,我想。。。。。。”
他这样说话的时候整个世界都是静止的,甚至地球都停止了转动。宣传队的姑娘们都在等着他想干什么,但他还是在说我想,其实他是想说我想叫你教教我唱歌儿,可是他说不出来,就在那里说我想,说了几遍,性质好像就变了。王晋萍一开始还觉得好玩儿的样子,后来就变严肃了,再后来就变严厉了,再再后来她粉脸一板问:“你想干什么?”他说:“我想我想。。。。。。”姑娘们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声震碎了冬日稀薄的阳光,老疤瘌在笑声中如梦方醒,那日他不知自己是咋离开的,只听见自己的水靴通通响伴随着心脏剧烈跳动,他还听见笑声中有人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寻着挨骂哩!”
自从那次受了刺激后,他就把唱歌儿的想头深深埋在心里,就像煤层深深埋在地下,从那以后,他觉得他的凿岩机吼得没有以前欢势了。
那时候老疤瘌涉世不深,尚不懂得人情世故,他不知道像王晋萍这样的花朵是不敢随便招惹的,结果招惹出祸事来了。
那天派班会上,矿保卫科的黑胖子陈日仁来到坑口,进到派班房里。派班房也不是啥正规建筑,只是为了工作方便,队里的木工用板皮在坑口依着山势钉起来的木板房。我们谁也不知道他是来找老疤瘌的,他一进门,老队长就叫我们出去了。但是我们没走向井下,而是扒在外面偷听。矿保卫科的陈日仁来这里可不是啥好事情,那些年他可没少日弄人。我们听见他在里面厉害老疤瘌——
“你去没去找过人家王晋萍?说。”
“去过。”老疤瘌的声音很小。
“去过几次?”
“两次。”
“你老实交代,你去找人家干啥?”
无声。
“说。”陈日仁厉声喝问。
“我想、我想。。。。。。”
老疤瘌说不出来了,我们都很替老疤瘌着急,你倒是说呀,这孩子,平时说话并不结巴,咋到紧要三关卡壳呢?
“你想干什么?说。”
无声。
“你是不是想耍流氓?老实交代。”
“不不不,我不是。。。。。。”
“你再说你不是,你就是想耍流氓——叭!”我们听见一声人的肉体发出的脆响,我们猜测陈日仁打了老疤瘌。
“鉴于你上几次没有造成恶果,加上你们老队长为你求情,今天我暂且饶你一回。下次你再敢出现在王晋萍面前,我就当流氓把你抓起来扔进大狱里,叫狼狗把你啃吃了。”咣啷一声,陈日仁推门出来,看都不看我们一眼,黑着脸走了。
我们听见慈祥如父亲的老队长对老疤瘌说:“孩子,你记住,人家那些女娃儿那不是人呀,那是画,是花瓶,可就是画是花瓶也摆不到咱们家桌面上呀。你还是找一个土生土长的,能给你做饭,给你洗衣服,给你睡觉生娃儿。。。。。。好啦,你今天不要下去了,回宿舍好好歇一歇,把该想的事情好好想一想。”
过了一会儿,我们看见老疤瘌从派班房里走出来。老疤瘌眼里含着泪,一边脸肿成了个馒头,嘴角挂着一道血印子。他从我们身边默默走过,朝井下走去。我们瞅着老疤瘌单薄的身子,一时间觉得这个娃儿真是可怜。为了弄清楚情况,我们了解到,老疤瘌在那两次之后,又有过两次接近王晋萍的行为,或者说是企图。一开始他不肯说,在我们逼问下,他才吞吞吐吐对我们交代了事情的全部经过。老疤瘌头一回去见王晋萍,确实是想说我想叫你教教我唱歌儿。但在众美人的注视下他没有把话说囫囵,只在那里说我想我想。。。。。。难怪人家王晋萍要质问他,你想干什么?老疤瘌后两次企图接近王晋萍是想解释上一次想说的话,但因为有了上一次的冒失和唐突,人家王晋萍和宣传队的那些姑娘们见他老远过来,就起身躲进俱乐部里去了。他当然不敢跟进去,就在外头不甘心的等。但人家王晋萍出来时不是一个人出来,而是花团锦簇一大群姑娘。这就好比是一个政要出现在某种场合,身边保镖围了一大堆,你是近不了人家身子的。老疤瘌不但近不了人家王晋萍的身子,而且还受到姑娘们对他的奚落:“你瞧那个傻逼,还在那里等着哩。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瞅瞅自己那副德行。。。。。。哎,你说这个人是不是有病?脑子是不是进水了?要不就是脑袋叫驴给踢了。。。。。。”
可以想见老疤瘌当时心理受到的打击和屈辱。
自从陈日仁找过老疤瘌之后,老疤瘌再不敢去找王晋萍,他照常每天按时上班下班,只是他的话更少了,时常瞅着岩壁发愣,以前他在井下歇息时总要唱上那么几句,从那以后也不唱了。老疤瘌这个外号也是在这个期间诞生的,说起来很简单,井下不允许烤火,更不允许用炸药烤火,这是上头三令五申明令禁止的,但是也不是说就没有人偷着这么干。那天夜班,老疤瘌患着感冒,他浑身发冷,身子在湿透的棉工装里一阵阵发抖,他就躲到一条废弃的坑道里歇息去了。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捡了几管炸药,用电石灯嗤着烤起火来,硝铵炸药发出萤绿色的光焰,吱吱叫着向四周喷射着强劲的火苗。但老疤瘌疏忽了,他没有清理地面,遗留在碎石里的一枚雷管发生了爆炸,多亏那枚雷管年长日久变了质,才没那么有劲,不然老疤瘌的小命早报销了,那次老疤瘌虽然侥幸保住一条小命,却是从此落下一脸伤疤。
地球转动,时光穿梭,转眼间很多年过去了,随着高科技现代化大工业时代的来临,我们这一帮老家伙都从生产第一线退下来了,而老疤瘌则得了矽肺病,人过早的衰老了,我们经常看见他佝偻着身子,一边咳着一边孤独地走向菜市场或者什么地方。这时候的老疤瘌头发已经花白,杂毛一样粘在头顶,身上一年四季都是一身工作服,冬天穿棉,夏天穿单。
老疤瘌终生未娶,除了脸上明显的疤痕,自言自语的毛病陪伴了他终生,他从不主动跟人说话,见人就把眼一低,在井下或者派班房里,他总是默默无语地坐在一边,害羞似地用手指撕扯着衣服边,天长日久,衣服边都叫他撕扯的起毛了。他坐在那里,低着头不看人。大家伙儿有时候拿他开涮,说他总跟他的老二过不去,他听见后也只是笑一笑,笑得迷茫并且凄凉。时间久了,大家都对他麻木不仁了,偶尔拿王晋萍和他开玩笑,说老疤瘌,把王晋萍给你做媳妇你要不要?每当这时候,我们总会看见他的眼睛为之一亮,脸上浮现出一抹幸福的神情,而后他会悄悄躲开我们,站在一个地方,一个人沉浸在他丰富的精神世界里,我们猜想在他那个世界里,他一定又看见了像仙女一样美丽的王晋萍穿着一袭曳地长裙,亭亭玉立在灯光辉煌的舞台上,而他远远地望着王晋萍,听着王晋萍美妙动人的歌声,那一刻,我们猜想,是老疤瘌最幸福的时刻。。。。。。
但老疤瘌想唱歌的愿望并没有彻底熄灭,而是深深压埋在心底,这就好比是火山埋在地底下,不爆发是时机不成熟,时机成熟了就要爆发。
一天我在工人文化宫外面碰见老疤瘌,我看见他穿着一身矿上新发的毛料制服,这是量身定做的矿服,矿工们每个人都有一身。老疤瘌穿上它居然精神面貌焕然一新,我差点都认不出他来了。记得那天我还打趣过老疤瘌,“你穿这么新是不是去相亲呀?你要是做新郎了可别忘了告诉咱们这些老家伙,大家伙儿咋地都要去给你凑一凑的。”
老疤瘌还是那样惯常地羞赧一笑,习惯地手捻衣襟对我说,“我是去报名参加矿里举办的矿工合唱团去。”大概是惧怕我打击他的积极性,伤了他的自尊心,那天他没有和我多说就急匆匆奔工人文化宫去了。我暗自吃惊,一个人的念想是多么的顽固,几十年过去,老疤瘌还想着唱歌儿,人都快要死了还不肯放弃。
好在时代不同了,社会环境相对宽松一些了,老疤瘌去唱歌也成了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经过岁月的磨蚀,很多人已经认不出老疤瘌来,对他以前的事情更是不知一二,看来老疤瘌一生都想着站在舞台上唱首歌儿愿望就要实现了。
新建的工人文化宫气势宏伟,透出现代化气派。
金色的十月,歌儿如潮,花儿似海。。。。。。歌儿是这样唱的,生活好像也是这样的。
还真是无巧不成书,还真是冤家路窄,老疤瘌在合唱团,还真就碰上了担任合唱队队长兼教练的王晋萍,只不过人家王晋萍认不出他来,很多年过去,谁还能想起当年那个头戴柳帽污皮花脸的冒失后生呢?
王晋萍虽然花容不再,但依然宝刀未老,教矿工们发声,唱咪咪咪妈妈妈、姨姨姨爷爷爷的时候,一开始你根本不知道那声音是咋发出来的,就像一颗颗子弹从胸腔里发射出来,碰到墙上弹回来,震得人耳朵呜呜鸣响。等到唱长音的时候,那声音又像是抽丝一样,细细的,轻轻的,一点一点从喉咙里往外牵,渐渐地壮大,犹如一条细小的水流渐渐变宽,到后来就变成大江大河,汇聚了无数溪流,浩浩荡荡,洪流一样在室内盘旋撞击,忽地戛然而止,室内一下静的掉根针都能听见,再看大家一个个呆若木鸡,泥塑一般傻着。
但王晋萍在最后筛选人的时候把老疤瘌刷了下来,原因是老疤瘌脸上的疤瘌,老疤瘌想唱歌的愿望再一次破灭。
那天,我们几个在工人文化宫棋牌室下完棋出来,见王晋萍把合唱队拉到文化宫门厅下,把台阶当做合唱台开始排队形,男高男低女高女低,领唱,一一就位。在排队形的过程中,老疤瘌几次被王晋萍拉出队伍,安在这里不合适,安在那里还是不合适,就好像他是一头骆驼跑进羊群里,不管咋样调换,终是不合适,最后他一个人站到了旁边,旁边,也就是合唱队外面。
王晋萍对他说,“这次合唱是市里组织的第二届职工合唱大赛,是咱市最高级别的赛事,对合唱艺术要求很高,总公司和矿里有关领导对这次合唱很重视,根据个人条件,这次合唱你就别参加了,等以后咱总公司搞文艺活动时,我保证你一定上台去唱。”
在王晋萍说这番话的时候,我们看见老疤瘌双手捻着衣襟,勾着一颗花白头颅站在那里,那样子又委屈又可怜,像是一个做错事情正在挨大人训斥的孩子。
那天老疤瘌在文化宫门口站了很久,他大概想起了当年的事情,他想他今天一定要向王晋萍解释清楚当年那件事情,以后怕是没有机会了。他说,“王晋萍,你记得吧,那年找你的那个年轻矿工就是我,几十年了,我有一句话憋在心里,总也没机会跟你解释清楚,那年我是想说叫你教教我唱歌儿,我就是想站在舞台上唱一回歌儿,可我只能在井下打眼放炮,我多想站在舞台上唱一回歌儿呀。。。。。。”
可以想见,那天老疤瘌把这番话在心里说了无数遍,可是没有人听老疤瘌的,这些话他只能是对自己说。
因极度失落而陷入迷茫的老疤瘌站在文化宫的门厅下,他看见文化宫的院子是凹进来的,相对大街是个u形,门厅三面台阶,样子像个舞台,他突然觉得自己站在了舞台上,这回他毫不犹豫地放声高歌起来,他唱道——
骏马啊奔驰在辽阔的草原上,钢枪啊紧握站在山岗上。。。。。。
他又唱道——
一棵那小白杨站在哨所旁,根儿深干儿壮守卫者北疆。。。。。。
他又唱道——
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
老疤瘌的歌声,引来很多人围观。如今,广场舞、健身操天天上演,公园里拉胡琴唱京戏随处可见,所以没人把老疤瘌唱歌当回事,大家早已习以为常。
老疤瘌唱了一首又一首,他觉得自己把一生想唱的歌儿都唱完了,这时候他感觉自己出汗了,有些疲劳了,像是被掏空一样,浑身轻飘飘软绵绵,他心说我这是该谢幕了。
老疤瘌朝台下走去。
老疤瘌下台之前,没忘记向台下热情的观众深深鞠一躬,就像他是站在真正的舞台上。
这是老疤瘌一生最后一次唱歌,这个冬季到来的时候,老疤瘌因为矽肺病引起医院。
受老疤瘌委托,我们去找王晋萍,令我们感到不快的是这么多年过去,老疤瘌还没有忘记那个王晋萍,还念念不忘那件事情。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们是恨那个叫做王晋萍的女人的,因为在我们的眼目中,像王晋萍这样的女人不是仙女就是妖怪,一个矿工、尤其是像老疤瘌这样的煤黑子,迷上仙女或者妖怪当然要遭罪了,不但遭罪还会遭一辈子罪。就冲这一点我们是不愿意去找那个叫做王晋萍的女人的,但矿工的心本质上就像我们开凿出来的煤块儿一样是火热的,他们是地球上一群最忠诚的人,受人之托就要忠人之事,何况这是老疤瘌的临终嘱托呢!于是就像当年在井下搞大会战那样,我们把这件事情当成了一件光荣而又神圣的使命,说不能叫老疤瘌带着人生遗憾离开这个世界。半拉身子、走路腿脚画圈圈的二彪子甚至说,我就不信她王晋萍比观音菩萨还难请,今天我二彪子就再彪一回,就是绑我也要把她绑来。
可是老疤瘌想见王晋萍的愿望再次落空了,王晋萍带着她的合唱团到市里参加比赛去了。
接下来是我一厢情愿地想象出来的老疤瘌最完美的人生结局——
在工人文化宫的舞台上,雍容华贵的王晋萍像听一个故事那样听完了我们的叙述,医院看望老疤瘌。
医院的路上,王晋萍表情凝重,一路无语,她穿着一袭黑色长呢大衣,拉起帽兜,遮住脸面,像是去参加老疤瘌的追悼会。
老疤瘌看见王晋萍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的呼吸正在衰竭,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回光返照使他面色红润,脸上皱纹也一道一道舒展开来,我们知道这是人临死前的征兆。
老疤瘌大概是想挣扎着起来,但他已经没有力气,他只是头微微动了动。
他的嘴巴嗫嚅着,他在说我想、我想。。。。。。
他终于还是没有能够说出来他想干什么,但这一次王晋萍似乎理解了老疤瘌的意思,尽管她一时她还掂量不出那两个字对于老疤瘌一生的份量,她也理解不了唱歌对于一个在井下挖了一辈子煤的老矿工是怎样的一种心结,但是,她被震撼了,像刹那间被一道闪电照亮,她想对这位老矿工说点什么,可是她只是空张了张嘴,慢慢的她脸上泛出一抹红晕,眼睛水汪汪的亮起来,充满了神圣的感动。
老疤瘌也就在这一刻闭上了眼睛,此后再也没有睁开。
老疤瘌死了。
老疤瘌没有妻子儿女,我们几个开始替他擦拭身子,穿衣服,这需要很大一阵子功夫,这期间,王晋萍一直静静地站在一旁,这个当年骄傲的公主,已经没有了当年的偏见和傲慢,而是多了一份对人生的理解,对生命的尊重,对人生苦难的同情。当我们把老疤瘌收拾停当,准备往外推的时候,王晋萍走到老疤瘌身边,伸出她的一双高贵的手,她款款地仔细地把老疤瘌身上盖的白床单一道褶皱一道褶皱抚平,掖好。王晋萍这个举动,叫我们这些人很感动,我们眼里一下子都噙满了泪水。我们替老疤瘌感到荣幸,他一生都在崇拜的偶像,天仙一般高不可攀的王晋萍终于下凡来,落到了人间,在老疤瘌死前最后一刻倾听了老疤瘌的心声,理解了一个在井下干了一辈子的老矿工的感情、和他崇高的一辈子终于没有实现的理想。等到王晋萍停下手来,我们默默地推着老疤瘌朝外走,去向老疤瘌人生路上最后一个驿站太平房,在那里老疤瘌将享受到他为之服务了一辈子的矿山给予他的最后礼遇,他将接受人们对他的告别和最后的祝愿。。。。。。··············
医院长长的走廊宛如长长的巷道,老疤瘌终于走到头了,他将永久地上升到地面,上升到天堂,我们相信,天堂一定会为着老疤瘌的到来开满鲜花,那儿阳光灿烂,充满歌声。。。。。。
医院走廊仿佛没有尽头,我们推着老疤瘌,确切地说是老疤瘌的遗体,就像我们当年走在巷道里一样。这时候,一阵轻轻的歌声仿佛从极遥远极遥远的天际传来,那歌声宛如春风,是那样的干净,清纯,象山间的溪水,哗啦啦流淌。我们相信,老疤瘌在这一刻,又看见了那个叫做王晋萍的女子,她穿着一袭长裙,袅袅婷婷的站在舞台上,舞台上灯光辉煌,一支乐队在伴奏。。。。。。
在王晋萍的歌声中,老疤瘌头戴柳帽,脚蹬水靴,穿着一身水湿淋淋的工作服走进俱乐部,他坐在俱乐部的长条椅子上,他在王晋萍美丽的歌声中睡着了,永远地、安静地、幸福地睡过去了。
(责任编辑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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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水 运城市文联党组书记
李云峰:运城市作协主席《河东文学》主编
本刊主编:谭文峰
平台策划:高亚东
小说编审:张辉
散文编审:杨志强
诗歌编审:姚哲
图文编辑:闫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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